一
花花是李羊倌的闺女。李羊倌是四里八下有名的酒鬼，只要闻到酒味儿，他就眉开眼笑哈喇子两尺长挪不动窝也拉不动腿。
花花的娘是个哑巴，除了不会说话外，还很少哭很少笑，也不跟任何人来往，村里的人们都说花花的娘是个傻子哑巴。
花花没有念过一天书，跟她的哥哥姐姐们一样大字不识一个。当她的小伙伴背起书包去知青点改成的小学校认字儿的时候，花花正在给她家的老母猪一筐一筐地拔猪草。
花花干地里的农活特别拿手，什么撒种子、锄地、割地、扬场、打圆筛、赶着老牛耕地，她都会，愣头青小伙子也不是她的个。花花做家务很利落，比如担水、劈柴、做饭、喂猪这些事，像风卷残云，呼呼啦啦一会儿就能干完。
花花粗胳膊粗腿粗腰身。花花有使不完的力气。
花花家里很穷，花花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花花第一次全身里里外外都换上新衣服的那天，她就成了人家的新媳妇儿。花花嫁给了村里王大骗子家的二聋子。那一年花花刚满十九岁。
二
王大骗子家在村里是富裕户，八月十五打月饼用笸箩放，冬天用粮食换一头骆驼杀了用面柜装。王大骗子家农闲时狐朋狗友不断，常常划拳喝酒吆五喝六，整天价昏天黑地。
二聋子比花花大五岁。二聋子不是聋得一点也听不到，他是小时侯发高烧烧坏了耳朵。二聋子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嘴歪眼斜。他说话瓮声瓮气，由于聋他就怔，看上去有点傻了吧唧。
二聋子其实并不傻，他的超常本领就是馋、懒、奸、猾。他锄地不锄垄边，割地不割地角。他吃菜不吃旧菜，吃饭不吃热了再热的粘馒头。他不想干活的时候就装头晕，躺到小树林里去睡觉，留下花花一个人在毒日头底下忙活。
花花不嗔娇二聋子，她觉得嫁给二聋子就好像进了天堂，二聋子有三间砖瓦大正房，有城里人睡的双人床，还有村子里独一无二的五组带顶箱组合家具。花花觉得二聋子家比她的娘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花花花花绿绿一大堆衣服也是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中最好的。冬天没活干，花花抱着一团红得闪眼的纯羊毛线串门织毛衣，人们东问西问用手摸来摸去眼红的样子，就让花花好生得意。
每当这种时候，花花就忘记了二聋子的不好，不就是他长得难看点吗？不就是他不爱干活吗？花花不嫌他难看，他的活她愿意替他干。
三
花花嫁给二聋子四年了，可是肚子一直秕秕的。婆婆说怨花花每次来身上时肚子痛的缘故，于是就从陈半仙儿那里抓了好多草药回来。花花汤汤水水喝了大半年，连放屁都有了草药味儿，可她的肚子楞是没有鼓起来。
二聋子的姨姐姐在旗里医院当护士，二聋子和花花一起来找姐姐瞧病。姐姐领着花花先去了妇产科，医生摸了她的肚子，后来又让她脱下裤子躺到一个架子上，花花听话地做着，什么也没敢问。出来后，姐姐给二聋子一个套子，让他们回她家取点他的那个东西送来化验。
二聋子把他那玩意儿交给了姐姐后，早早带着花花回了家。
星期天一大早，姐姐来到她姨姨家，花花也凑到婆婆屋里想听听结果。但婆婆让她去炸油饼，花花寻思这么早做什么午饭呀，磨蹭着不走，婆婆斜了她好几眼，花花不得不退出屋。
吃完饭送走了姐姐，婆婆绷着脸，说是因为花花的原因他们才生不出孩子。花花听到这个话，整个人瞬间蔫儿了下去，再不敢抬头看一眼婆婆。从此后，花花的心里背上了大包袱，她感到对不起王家，她只有脏活累活抢着干才能报答他们不嫌弃她的恩德。
这样一来，二聋子更落得悠闲自在，有事没事就出去和村里的二流子们打打小扑克耍耍小麻将。
很快，人们都知道花花不会生孩子的事实。暗地里人们笑话她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花花再也不敢抬着头走路，再也不敢往人群里去了。
四
花花低三下四在王家又过了两个多月。这一天，她的好朋友梅子从旗里医院生孩子回来，花花买了两袋奶粉去看她。看着梅子孩子的小嘴儿一口一口吸梅子的奶头，花花不由得落下了眼泪，并自言自语磨叨起来：我要能生个孩子该多好啊！
梅子不忍心自己的好朋友受委屈，就把二聋子姨姐无意中说漏嘴的事告诉了花花。花花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一切都是骗局？原来二聋子的那玩意儿全是死的？原来自己可以生孩子啊！原来不会生孩子的是他二聋子！
花花的怒气腾地冲了上来，连跑带颠地回家找二聋子理论。二聋子正坐在炕头上数一堆零钱，花花牛犊子似地冲进来，劈头盖脸问二聋子。二聋子先是死不认账，一口咬定是花花只会啄米不会下蛋，后来花花说出了他姐姐说漏了嘴的话，二聋子这才改了口，承认了是他的原因。
花花委屈地哭了，边哭边说：“你们家真不是东西，合起伙来骗我一个人，害得我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你们太欺负人了！怪不得你爹叫王大骗子，真是一家大骗子！”
二聋子听花花捎上他家人骂他，哪里肯让，跳下炕就对花花拳打脚踢。别看他干活不肯卖力，打老婆可舍得出力气，转眼中间花花就被二聋子骑在胯下，扯起她的头发往地上撞。
二聋子打累了才松开花花。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用鼻子哼了几声：“嫁给我是你烧了高香！我不会生孩子你能尿天上？再闹事给老子滚，滚回你的穷窝去！”
说完又在花花的屁股上狠踹了一脚，抓起他的那把零钱扬长而去。
五
花花受了委屈没有地方诉苦，她的哑巴娘管不了她，只有她的姐姐能给她说说宽心话。
姐姐嫁给了蒙族的牧民，离他们村子很远。花花的村子有七八百户人家，属于半农半牧，而姐姐的嘎查完全属于牧区，只有十来户人家。
姐姐劝花花认了吧，大不了抱一个孩子一样可以过日子。可是花花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觉得二聋子一家不能骗人，非把不能生孩子的事栽到她头上。二聋子聋也好，丑也罢，不干活耍钱花花样样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忍受他们一家人一起骗她。
花花在姐姐家赌气住着不走，这期间认识了姐夫的朋友孙四愣子。
孙四楞的老家在坝里的山区，家里四个楞子都没有讨上媳妇。没办法，四楞子跑出来当了蒙族闺女的上门女婿。
孙四楞刚来的时候非常稀罕这地方，男人的活不重，可以天天喝酒吃肉。虽说这些吃食把他搞得跑肚拉稀提不起裤子，但是很快他的胃就适应了这些新生事物。但后来他就有些待不住了，他嫌这里吃不上蔬菜，冬天冷得腿肚子抽筋，尤其到了春天，大黄风一刮遮天蔽日，满嘴巴子都是嘎巴嘎巴的沙子。每当这样的天气，孙四楞就不住气儿地破口大骂，要日倒老天爷！
一来二去，花花和四楞子就惯熟了。四楞子说：“花花，我带你跑吧！”花花被他的话吓得心咚咚跳，不敢答应。但是经不住四楞子好说歹说，她的心被忽悠松动了。
这天，四楞子到苏木卖了羊毛，卷上钱带着花花跑了。
六
花花跟着孙四楞着实开了眼见。坐了火车下了馆子，看见了那么多高楼大厦。每当看到旮旯里亲嘴儿的男女，花花就羞红了脸，好像亲嘴儿的是她自己各。她越是不敢看越是想看，总是不由得多猫上几眼。
四楞子领着花花先到了张家口，找到了他的远方亲戚，他的亲戚领他到一个工地当了小工，花花就给小工们做饭。
年底停工结帐时，扣去预支的生活费，两人领回了五千块钱。花花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高兴地蹦起了高高。四楞子说要不把钱存进银行吧，拿着钱招贼。花花说我不懂你去存吧，四楞子就拿上钱去了银行，回来交给花花一个小红硬皮本本。花花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个“5”后面三个“0”。花花不认识字，但是她能认得洋码子，她明白这个红本本就是她那五千块钱。
花花接过存折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后，塞进了她的旧鞋子里。花花觉得四楞子让她管钱，说明他没有把她当外人，花花对四楞子更好更死心塌地了。
冬天来了，工地没有活可干，四楞子又带着花花去了大同的煤窑。
煤窑的苦很重，花花非常心疼四愣子，总是换着样给他做好吃的，一得空还给四愣子推推捏捏，让他的身子舒服一点。
可是，直到他们的女儿出生满月过了周岁生日，四楞子挣的钱也没有往花花的红本本上存过一分。
七
这一天，四楞子刚下了煤窑，家里就来了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儿。花花一看，血一下子灌到了头顶。妈呀，不是别人，正是四楞子的蒙族老婆和她的哥哥。蒙族女人一进屋，二话没说薅住花花衣领就扇了她两个耳光。血顿时从花花嘴角流出来，花花没有还手，花花觉得自己理亏，花花抢走了人家的男人。
原来四愣子离开后，蒙族女人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是一个认死理的人，没有听人劝拿掉孩子。生下孩子后，她找了四愣子很多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追到了煤矿。
蒙族女人占领了她家，让她抱着孩子滚蛋。花花想四楞子不在，人家人多再待下去怕再挨打伤了孩子。于是就悄悄取出鞋子里的存折走出家门。花花想先找一家小旅馆住下，不然大日头底下孩子受不了。
花花拿出存折，问了一个面善的大姐该去哪里取钱。到了银行，花花把红本本递给营业员，说取五百元，营业员用她的折子划了一下后，瞅着电脑屏幕对花花说，你的折子上只有五十元取不了五百元。花花一听很纳闷，明明是五千元呀！营业员说你的存折是改过的，我们的电脑联网不会出错。
花花不懂什么网不网的，人家说是五十就肯定是五十元。她也没有再取钱，五十元取出来够干啥的？背着孩子走在被太阳晒得流油的柏油路上，花花身上冷得直打哆嗦。
这时候四楞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让她先到旅馆住一阵子避一避，等他打发了他们再过来接她。花花说不用你费心了，你跟你的五千块钱过去吧。说完，花花把那个存折甩到孙四楞子的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辆又一辆拉煤车从花花身边开过去。花花背着孩子一步一步往前走，走了好远好远，孩子哭了，花花抹了一把泪水，柔声说，前面有个村子，到了那里妈妈给你找吃的。
说完，花花加快了脚步。孩子不哭了，花花听到远处传来了狗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