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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前忆先人

  • 作者: 张璞
  • 来源: 励志故事
  • 发表于2017-04-03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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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时令是惊蛰节气,再隔一个春分,就是清明节了。清明节之前,在我们老家风俗习惯重要的内容就是上坟祭祖,缅怀祖宗先人,在清明节上坟烧纸,之后再用剪刀把纸剪成连扯不断的纸条,抖索开,后人用锹铲土把这些纸压在坟顶,这便是家乡给先人挂纸的习俗。

    这挂纸的工作,年复一年,代代相传。从我记事起,在清明节前,父亲总是拿着一把锹,肩头上背着一个荆条筐,筐里盛着在家已经剪好的挂纸,按先人的坟头,分好几份,背到坟上后,每个坟头上各放一束挂纸,之后用锨铲土压好,周围散落着一些纸条,被风吹动,哗哗得响着飘飘摇摇,不停地晃荡,给寂寞的坟茔增添了些灵动的气氛。这后续的摇钱树直到被风吹散,被雨浇湿稀烂到泥土上,不再保持原貌为止。

    今年父亲不能去了,他从去年摔伤后一直瘫痪,只能在轮椅上和病床上度日。这给先人坟茔里挂纸的任务,以后就该轮到我了。自从二十多年前妻子病逝后拔坟到村西高坡上的新坟地,带过来的名堂坟不少,有我的祖爷、大爷、爷爷奶奶、先母三婶,其实那些都是名堂,尸骨没有从老坟莹中拔过来。自从九三年妻子在这里埋葬后,上坟烧纸和清明节挂纸的任务就在这新坟地进行,这老坟地我们一般情况下就不再光顾了。最近几年先后又增添了二叔和母亲的坟,这原来的坟地就显得土丘多了起来,逝去的先人,在这里安息。按当初阴阳宅风水先生所言,堆起来的几个名堂坟就是那几位先人的新家,他们愿意住新家就在这里住。按活人的想法中,这几位先人已经搬家了,就住在这里,烧钱挂纸能收到。其实这就是生者的一种想法。我是唯物论者,本知道这就是虚无的心愿,但怀念先人的心愿是真的,所以还是很虔诚地信奉风水先生所言是真的。近亲的祖先就在这里安息着,寂然入梦,永恒的沉睡不醒。

    这沉睡不醒的先人中,对于我来说,没见过面的就是祖爷和祖奶奶,这辈人去世的早,连我父亲也没见过我的祖爷。父亲小时候祖奶奶去世的,这辈人家境已经衰败,沦为了打短工的。祖爷爷很高大,按父亲说,祖爷爷因为身子高大,帮人家过麦收时收麦子猫腰割麦子不敢直腰,一直腰就喊声腰疼,结果被人家带班领青割麦子的发觉,人家使坏,卯足暗劲向前割去,把喊腰疼的祖爷丢在后面跟不上去了,结果把若大个子的祖爷弄得失去了面子,被人嘲笑。祖爷高大如山的身子,却因为积劳成疾,早早驾鹤西游,丢下祖奶奶、大爷和爷爷还有两个姑奶奶。

    后来,我父亲过继给我的大爷。我记忆中的大爷,身子已经猫腰弯曲,我小时候,很多时间是趴在八十岁左右的猫腰大爷的宽脊梁上度过每一天日子的,确切地说,我是在猫腰大爷的背上长大的。所以,猫腰大爷在我的记忆中还是深有印象的,他多年来已经成了我心目中的保佑神!因他的猫腰,在我趴伏时无论睡与醒,都会感觉分外的舒服,不至于像其他的孩子们坠坐在长辈的身后,感觉很费劲;我幼小时栖息的宽宽肩背,就是大爷坚实的脊梁,他替代了我儿时缺乏的育儿的竹车和摇篮。

    大爷的背宽宽的,老年时猫腰几乎成了九十度的直角。他早年给富人家打短工、扛长活,后来为糊口先后到高阳县城或保定府靠拉黄包车度日,在高阳县城组织了家庭。大奶奶是山东人,有一儿,名复兴。后来孩子长大了,娘俩卷走了大爷的所有钱财一去不归。人财两空的大爷只好远离了高阳在保定府拉黄包车为生,最后落得腰弯背驼孤苦无依,再挣下的钱财为吃住花销得几乎殆尽,剩余的带回家后入了供销合作社的股份。又因回家后住宅少,他人到老年,心绪苍凉,又见我父亲弟兄几个都没成家,便开始出走离家几十里的望都县地域,靠帮工或讨饭为生。后来我父亲把他找了回来,随着母亲的到来,父亲算过继给了大爷,大爷才有了踏实的落脚之地。我粗略算了一下,他在1886年间出生,1970年卒,终年84岁,可谓享尽天年。临终时前一天早晨,他正端着盛满甘薯块和玉米粥的碗吃饭,当时我姐生病,怀疑是脑炎,大哭不止,她大声的哭闹,使劲从土炕上头冲外向下窜,父亲急忙跑过去用双手把哭闹姐姐接住了,险些摔坏。大爷一看,心中着急,脖子一挺,便不省人事。父亲找来邻村有名的医生前来诊治,医生说是脑溢血,没治了。之后就躺在炕上呼噜了三天,撒手人寰。

    大爷死后,父亲请的说书的,连说两夜西河大鼓书,三天后下葬。按当时习俗,时兴刷红漆的水泥棺椁,认为水泥棺椁不会腐朽,比木材棺椁胜强百倍。于是托人买回的人家为老年人抹好备用水泥棺椁,用牛车运来装殓了大爷。家人披麻戴孝举丧,炮声连天、声势浩大地发丧了猫腰大爷。虽说他无儿无女,母亲曾说当时对他的待遇一点儿也不次于有儿有女的人家。辛辛苦苦一生的猫腰大爷,晚年过得是有温饱有天伦之乐的日子,因为有我和姐姐弟弟三个孙男滴女的人,他整天乐呵呵的看孩子或忙活家里或地里的活计,甚至在村边开荒种些地。他孤单不幸的人生晚年也算是幸运的,因为我母亲是一位孝顺善良的好儿媳,她也是在生活允许的范围内,尽心尽力地照顾好猫腰大爷的衣食住行的。再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姐弟来到人间,成为猫腰大爷的孙男娣女,也算是猫腰大爷后辈生命的延续。

    从父母的口中,我曾听说过一些猫腰大爷的生活往事。猫腰大爷心眼实诚,对谁都没有坏心眼。母亲嫁到父亲家,因为旧社会的传统观念,奶奶从不管媳妇的生活情况,并且在食物困难的时候,母亲经常忍饥挨饿,食不果腹,甚至饿得头晕眼黑,几于昏死,奶奶对此事不理不睬,只管自己吃点好吃的东西。这就惹得猫腰大爷很生气,有时弄得矛盾重重,在大爷给爷爷压力,爷爷再给奶奶的压力下,奶奶只得拿出些食物照顾我生病的母亲,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挽救过母亲的生命。当分家不公平时,猫腰大爷赌气在大年三十出门去讨饭,爷爷顾忌脸面,把奶奶训斥一番,挽回一些分家造成的不公。其实这些都没什么,但这些无疑给没有粮食吃的母亲或多或少能争取一点入口的粮食,借此能养活小时候的我们姐弟。那年月,母亲没吃过几顿饱饭,整天野菜树皮充饥,挣扎着度日。有猫腰大爷的公道和庇护,母亲活了下来,我们姐弟也在母亲的庇护下活了下来,终于长大成人,有了各自安身立命的生活。这些,或许与憨实的猫腰大爷是分不开的。

    不懂事也不管别人的奶奶,根本就不知道母亲生活的艰难,她一生没受过苦,也不知道受苦的滋味,爷爷原本有先配妻子,还有个精明强干的儿子,先配妻子早逝,留下的儿子在十来岁就跟着戏班学戏,十五岁时因与戏班上的武生发生矛盾引起械斗,他受到欺负后不甘被辱,抓起一条红缨枪把对方的大腿扎了个透凉,戏班子上处罚他,小姑爷作为戏班子的师爷没少给台主和受伤的家属说好话,然我这个先母伯父气性大,被撵回家后大病一场,后来得了靠骨疮,没能治好,十七岁病故。爷爷心情苍凉,远走他乡,投军从戎,加入了北伐战争,因身强力壮,身扛机关枪打仗。老天有眼,历经百战却无伤无死。最后在驻守天津时逃脱回家。接着娶来了比她小十几岁在家奉为老姑娘的小姐奶奶。因为爷爷比奶奶大十几岁,所以总是千辛万苦的去赶集当粮食市里的经纪人,挣点粮食和不多的几个钱来维持家庭的生活。最没有受罪的就算是奶奶了,即便是揭不开锅的时候,奶奶依然有饭吃,病了有人请中医先生,经常熬中药喝。

    后来,两个叔叔先后参加工作,时常把钱寄回家。奶奶一生有饭吃,有钱花,成天和几个有条件的老太太在一起码纸牌,直到后来因为富贵病高血压出现脑血栓半身甚至全身瘫痪,卧床而亡。按老年间不愁吃喝来说,奶奶是由于营养过剩,身体不锻炼而生病的,生病后有人专职照顾,最后善终,也算是幸运的农村老太太了。我小时候,经常给奶奶按背,用小脚丫踩奶奶的背和双腿,奶奶觉得很舒服。我还经常帮奶奶堵鸡窝,记得我使劲才能搬起比两块砖大小一般的青石板,用力堵在鸡窝口上,防备晚上黄鼠狼偷鸡吃。鸡下蛋后,我爱帮奶奶拿鸡蛋。当我把鸡蛋送给奶奶时,奶奶立马用麦秸点火,用铁勺油煎鸡蛋,煎好鸡蛋后,有时偷着给我用筷子头加一点想放进我嘴里,可是我小时候不嘴馋,从不吃过别人给的东西,除非母亲在一旁接过来塞给我,其余情况一概拒绝,连奶奶给的东西都不吃的。奶奶有好几个孙男嫡女,说真的,吃的东西不太多,给也给不过来。其实每个人都有私心,在奶奶和母亲两人的比较中,我还是最挂念我的母亲。这些早已作古的先人们,于我的感受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谁是谁非,已经无所谓了。

    然猫腰大爷不同,他在我的心中,就是一座山,一座巅峰至云天的高山。在他的世界里,我只有崇敬仰止的心愿。他虽不是我的亲爷爷,但我总觉得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小时候我在他的背上成长,在他的面前嬉戏玩耍,在他的呵护,直到我临上学前,猫腰大爷去世。我作为长孙,始终是他手心里的宝。

    猫腰大爷一生是辛劳的,勤谨的,他早年在保定拉洋车,脚底下舍不得穿一双鞋子,光着脚板跑来跑去,东奔西走,只有冬天在冰天雪地里拉车的时候,才舍得穿双鞋子,由于他的身量大,脚板过大,所穿的鞋子都不合脚,所以晚年养成了趿拉着鞋子的习惯。究竟他一生中经历过多少难以挺过去的艰难,别人无从所知,然毕竟他无畏的坚持着挺了过来。

    他曾给我母亲讲过一次自己早年拉黄包车的经历:坐车的是一位大胖子,足有二百多斤,礼帽长袍马褂,手里提一条文明棍,接的活是从保定府拉到高阳县城。约摸八十里的路程,双方讲好了价钱,从早晨开始出发。夏日的天气,太阳漫漫地开始热辣起来,大爷一路小跑,中午略微打尖,吃点东西,行程已有大半。午后接着赶路,太阳火热,人喘不过气来,大爷头上的草帽已被汗水浸透,没有一丝风,天气憋闷,坐在车上的胖子,也开始呼呼地喘着粗气,他早已脱去了马褂,搭在一旁。凉棚下,人力车带着风,胖子还算是悠哉乐哉。可是不多时,天气突变,一阵狂风掠过,电闪雷鸣,紧接着下起了大雨。因道路开始泥泞,风吹雨打,人力车又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行驶着,所以,连拉车的再坐车的都耐不住风吹雨打,并且两个车轮子开始陷进泥泞里,难以走快了。大爷着急,想赶紧把这个客人拉到终点,无奈天不作美,想把这个客人从车上叫下来,又觉得自己破坏了车行的规矩。只得猫着腰向前使劲拉车,脚底板一个劲的打滑,车子就是走不快。拉一程算一程吧,看来,今天天黑前是到不了高阳县城了!那就随便在半路上找个旅店歇息一晚,明天看天气情况再说吧!这鬼天气,挣个远一点的脚力钱也是这般难!眼下路旁没有村庄,向前挨一步算一步吧。说不好一会儿大雨就会过去……

    可是夏天的狂风暴雨非常猛烈,早已把大爷浑身浇透,雨水顺着草帽向下流淌,幸亏这顶草帽绕在下巴颏上的绑带结实,没有被大风吹跑,还算是多少有点庇护。热天的雨,不算太凉,大爷身体结实,没拿当回事,还是坚持着在泥泞的道路上慢跑,但毕竟速度慢多了。车上的大胖子也有点受不了风雨的袭击了,因为车棚根本不能在这样大风的天气下避雨挡风。此时,坐车的胖子开始嘴里不停的叹气,并且念念有词,没完没了的嘟囔着:

    “唉,老天爷也算是公道呀!在家不说理,出门下大雨!做事把人坑,出门刮大风!报应呀,报应!……”

    大爷拉车费劲,正赶上心里别扭,一路走着一路听着这些闲言碎语,打心眼里讨厌这个肥贼,再加上这个胖东西嘴里嘟囔的都是些咸淡混账话,拉车的人在风雨中没命的挣扎,为的是能尽快的找个有庇护的站脚之地,而坐车的人却心术不正,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不下来走,还在车里念破经。大爷拉着车心里不痛快,于是边跑边大声斥责坐车的胖子:

    “别喊了!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要是再喊,你就从车里下来,外头凉快来,我不伺候了!”

    胖子自知理亏,嘟囔几句,便不做声了。黄包车在泥泞中留下两道深沟,好不容易才在前面很远的地方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把车子停下来。大爷浑身透湿,把褂子脱下来拧了拧,并告诉胖子客人,下来找别人送脚,自己不揽他这当生意了,自己不伺候了!胖子想赖账不给,大爷一脸怒气,胖子看到大爷的一双大手和两只大脚片子,结实有力的身板,以及坚决不拉他的态度,结果让步,算了一半的脚力钱。

    傍晚雨小了,他又拉着空黄包车返回保定,走了大半夜,才回到保定城。为了明天的赶脚赚些吃饭养家的小钱。那年月,拉车是要交租的,除了吃住,最后剩到自己手里钱没几个。大爷拉车时间长,最后习惯了猫腰使劲向前跑的动作,老年后就成了猫腰弯度很大的人。我记忆中的老年大爷,猫腰的程度接近直角。脚上除去冬天穿着一双用羊毛擀的双层毡靴外,其他时候都是趿拉着一双鞋,无论新旧,他都不蹬下脚去,说趿拉着舒坦。

    我小时候更多的是叫他“大趿拉爷”,八十岁的大趿拉爷猫着直角腰,背着我冬天到村外高岗处去看放风筝的,为的是锻炼我不怕严寒,结果我的手脚被冻,直到长大后才不再冻手冻脚了。我母亲埋怨他,他却说小子家不能娇生惯养。母亲知道他是好心,只能哭笑不得。

    还记得猫腰大爷为我挖胶泥,我们一起用手摔胶泥,印胶泥印模,印模是从摇打鼓的独轮车上换回来的,烂头发换钢针的摇打鼓的老头,铁丝笼做的货架子里面针头线脑、顶针发卡、皮筋玻璃球、糖球铅笔都有,红陶土烧制的各种图案的印模也有,二分钱一个。孩子们各买几个,换着印胶泥版的印模,晒干后很好玩的。每每沉醉其中,甚是愉悦。

    大爷还经常背着我拿着铁锹刨甜根,他刨我拾,最后拾一大把甜根,用手捋去外面的毛毛皮,白皙的节茎就显出来了,放进嘴里一嚼,甜甜的味道。那时是孩子们最大的享受,感觉很甜,胜过甜甘蔗好多倍。其实那就是一种感觉罢了,甜的味道也是淡淡的,不太明显,只不过从心里人为的感觉罢了!

    在挖甜根的时候,大爷偶有发掘:收获了几只埋在土里的古代青瓦陶罐。这陶罐大小不一,有的还有花纹,年代不祥,放在我家的墙角旁、厕所里好多年。后来我初中毕业后清整院落的时候,就把这些东西扔进了村外的土坑摔烂了。过了几年后才知道这些东西应该是价值不菲的文物。悔之晚矣!

    今生命运多蹙,或许是自己把大爷留下的文物糟蹋的原因吧!小时候挖出的好几个完整的青陶,若保存至今,那每个都是无价之宝。命运不济,是因为自己和家人对考古发掘物的不知,若遗留哪怕是一个,现在的生活或许会富甲一方。人无财运,碎瓦一堆!财运命运,牵连着不济,是有原因的。因为在这件事上我违背了先人的初衷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