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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的箔竹

  • 作者: 詹谷丰
  • 来源: 励志故事
  • 发表于2017-11-17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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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古人用薄的苇、席修饰一根大自然的竹子,之后就成了今人口中一个具有独立个性的名字。“箔竹”,就这样用一种古老植物的伪装掩盖了一个地名的历史成分,而它的真实面目,则潜伏在深山密林中,等待着人类的亲近。

    我在散文中用一条名为修水的河流为故乡义宁招魂的时候,我看到了千年古街西摆落葬的现场,却对隐藏在九岭山脉褶皱里的箔竹古村一无所知,故乡超过4500平方公里的土地太广袤了,我的脚步一辈子都未能走过那些千山万水。

    认识一个地名从道路和树木开始。箔竹的第一缕炊烟升起在明朝永乐年间,六百多年来,连通外界的交通只是一条山间的羊肠小道,乱石,涧水,古桥,荒草,组成了一条古道的所有元素,公路,这个现代社会最普通常见的名词,目前只是崎岖山道上的一个轮廓,还没有成为最终的现实。为了到达这个被群山包围的村庄,我们只能用高底盘的越野汽车作了明朝的轿马,在高低不平的毛坯公路上颠簸着前行,即使远离海洋,车上的人都会想起波峰浪谷中的木船。古树是箔竹进入我们眼睛的第一个标志,那些遮天蔽日的玉兰、石楠和红豆杉,用入云的高度和十数条壮汉都不能环抱的身围让城市里移植的树木感到渺小和年轻。

    群山环抱的山坡上,数十栋土屋随地形山势毫无规则地散布着,黄色的是土墙,青色的是墙砖,黑色的是屋瓦,坚硬的是麻石,门口的古井,屋后的流水,石上的青苔,坡上的菜园,散走的鸡鸭,屋场里享受阳光的老人,这些农耕时代的独特景象,共同组成了一个村庄的面目和表情。

    箔竹的房屋是世外的作品,人类所有现存的建筑和美学规则,都无法将它们划分和归类。山势和地形,是这些房屋存在的唯一落脚点。整齐,朝向,风水,毗邻、合面,都与箔竹无关,至于街道形式的商业设计和主次意味的中心建筑,与这个山村相隔了六百多年的遥远距离。

    我的脚步走过每一幢房屋之后,我惊奇地发现,箔竹的所有建筑,都建立在农耕的背景之上,那些组成建筑的所有构件,都与现代这个词保持着遥远的距离。黄泥、黑瓦、木头、石块、铁钉,将代表着现代文明的水泥、玻璃、钢筋、瓷砖排除在外。六百多年来,大自然无意中用崇山峻岭构筑了一道山村与现代文明的防线,然而对于箔竹村的山民们来说,所有的封闭、原生态,都是无意之举。陌生人粗暴的脚步,城里人的杂交口音,都无法引起村庄里的狗、牛和鸡鸭的警惕和抗议,寂静与沉稳,这个农耕与乡土的主旋律,并没有因为饱食之后用山水抒情的旅游者的闯入而改变。村里唯一兼作戏台的祠堂,简陋和昏暗的戏台上以静止的形态展示在我们眼前的,依然是几个世纪之前的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与一个花甲老人距离最近,与现代文明时间最短的是土墙上的两条毛泽东语录。

    毛泽东曾经是一个神一般的巨人,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他运用神力将自己的思想,穿透山水,刻在墙上,并且用文物一般的价值,凝固在时光里,让后人回到从前。

    所有留在建筑上的语录,都以简洁、果断、不容置疑的威严昭示人间。当无所不能的上帝都离人类远去之后,毛泽东在数十年前的话语片断,不知是否仍是这片世外桃源的圣经和生存指引?那个高大的湖南人用浓重的湘潭口音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一个村庄的风景长在树上,标志在坚硬的建筑中,一个村庄的历史却只能写在人的脸上,标志在柔软的内心深处。

    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箔竹,用毫不起眼这个词才能描述出它的微小,由于年轻人出外谋生,这个空心化了的村庄,只剩下了四十多个妇孺老幼。这个以郑姓为单一血缘的村庄,六百多年来的繁衍生息,以一种外人无法窥视的隐秘方式进行。如今的这片苍老建筑,只是六百多年前荥阳郑氏先人在赣西北九岭山脉深处最早的落脚点,它是一个姓氏在异乡生存与繁衍的子宫与母体。在郑姓的族谱上,九岭山脉中远远近近的郑姓人家,都是箔竹的子孙。箔竹村中最德高望重的郑淑金先生手指那一架架苍莽的山岭,让我们看到了由于地形和空间限制郑氏后人迁徙山外的流向。郑淑金口中的历史和郑氏血缘的流向,《修水县地名志》作了准确的印证。我在崴里、独丘、石埂山头、上鹰嘴岩、大垄里、下山、火烧坑、上石、烟坳、鹅形、杉树窝等充满了乡土气息的村庄里看到了一个姓氏的开枝分蘖。

    我在土墙上看到的用旧体诗形式写成的箔竹古村沿革的介绍,就是出自郑淑金的手笔。这个曾经担任过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老人,是荥阳郑氏的孝子,明朝永乐以来六百多年的历史,一一藏在他苍老的掌纹深处。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屋场里挥斧劈柴,七十七年的岁月,在他的斧头之下飞溅。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哲理,正在郑淑金老人的力气和形貌上得到了印证和展示。古老的村庄,清新的空气,与化肥农药隔绝的食物和天然的泉水,还有与世无争的平静心态,是人类年轻长寿的秘密。

    建筑,是村庄的风景,老人,却是村庄的历史。一个没有老人的村庄,是不能称为古村的。箔竹村,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就有两个,她们坐在屋场里享受春阳的安闲身姿与恬淡神态,是一座村庄最美的表情,是箔竹的一张笑脸。“2”虽然是一个微小的阿拉伯数字,但它与箔竹村的人口构成了一个绝对的比例。在她们的银发中,七十七岁的郑淑金仅仅是个小字辈,是丙申年眼中的九零后。

    箔竹村古树成群,那些不同名字的古树,每一株都可以撑起一片森林,随手折一根树枝,都能在横截面上,看到它们密集的年轮。茂密的古树和屋场里享受阳光的老人,就是箔竹村的年轮。这是一种健康的自然生态,他们的生长,为物欲横流,环境污染的世界保存了一片清新,这样的净土,成了2016年春天久雨低温中的一缕阳光。

    所有的房屋,都有自己悲欢离合的故事。器物背后的人物,隐藏在岁月深处,这是走马观花的旅游者永远都无法刺探到的情报。

    箔竹村所有的瓦砾,都掩埋着一个村庄的秘史。我路过一处废墟的时候,看见了一块木板,从木板的形状上,熟悉传统农具家具的我们无法辨认它们曾经连结的母体,无法复原它们的结构和形制,但是,木板上面残留的文字,复活了我们的兴趣和好奇。拂去木板上的泥土和风尘之后,我看见了“光绪三年丁亥岁冬郑正和置萬相造”的字样。一个花甲老人,瞬间成了历史门口的窥视者。对于旅游者来说,考古是对神秘世界的破译,是一个我们无法胜任的专业,我只能通过木板上“積玉”两个汉字,猜测它从一棵大树到乡村农具的前世和今生。

    箔竹村所有的建筑都保持了内敛低调的本色,它们不会将自己的光荣和长寿高调地悬挂在门口,甚至放大成一块招揽游客的广告牌,谦虚是乡村的本色,更是一片土屋成为古村落的唯一原因。因为这些原因,在踏进每一幢房屋之前,我都会双手合十,调整自己的气息,放轻自己的脚步,生怕一个无知者的鲁莽,惊醒了箔竹村郑姓先人的旧梦。面对那座戏台,面对“箔竹茶戏”四个大字,我听见了一声幽怨的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任何人的寿命,都不是建筑的对手,所以,箔竹村的房屋总难避免人去房空的命运。我从那些散落在山坡上的坟墓面前,看见了人类的走向。生命的原色,早已被时光覆盖,坟上的荒草,在春天的雨水中,疯一般地生长,石碑上的字,已经在风雨中漫漶,所有的旅游者,都无法看清生命在一个名为箔竹的村庄里的重复和演变。

    建筑的老去,是泥土砖瓦的必然宿命。对于那些人去屋空的建筑来说,一些有人居住的土屋在风雨中垮塌,则是砖瓦的早夭和病殇。我从一幢坍塌了半边屋角的房前走过的时候,心中突然间就摇摇欲坠,我不知道,那几根作牮支撑起一面土墙的瘦弱木头,是否会在我经过的一瞬,用生命开一个过度的玩笑,让一个异乡人,葬身在一堆黄土瓦砾之下。

    战战兢兢走过断壁残垣之后,我听见房屋主人的一声叹息,叹息声中“保险公司”四个字,让我听到了六百年古村离现代文明最近的一个名词。

    一幢房屋的消失,就是一个老人的往生,就是一段历史的涅槃。保险的介入,可以让建筑在废墟上重新立起,但是,已经破损了的漫长时间,却永远无法修补,后来的旅行者,永远不可能看到箔竹的绝世之美。

    遥远的箔竹村,让我们的越野汽车走过了最原始简陋的道路。那条还不能用“公路”这个词命名的乡间小道,很快就会脱胎换骨,披上水泥的外衣,让一条古村六百年以来第一次与山外的文明接轨。在绝世的风景中麻木了的箔竹人,无论他们是否愿意,现代化的汽车轮子,都将碾过村庄的平静,山外的游客,将给箔竹村那些沉默的山民,带来商业的喧嚣。

    郑淑金老人的厅堂里,我看到了矛盾连接的一段引信。这个担任过大队党支部书记的人,对历史,对村庄,自然多了一些发言权。老人的话,就像屋后那条竹笕,水流不绝。当我们沉浸在他的讲述中时,一个老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郑淑金的身后,老妪手中的竹棍击打在郑淑金旁边的凳子上。郑淑金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慌乱,只是回过头,轻声地劝止。郑淑金的努力并没有起到效果,老妪手中的竹棍又挥了过来,带着恐怖的风声。我们惊异不止,都以为老妪精神错乱,郑淑金的讲述引发了她的病。大家一齐起身,在虚惊中撤退到了屋场里。

    我们的疑惑,终于在旁人的介绍中解开。

    对于箔竹村,郑淑金老人是一个有贡献的人,不饶人的年岁中,他终于退了下来,让位给年轻人。但是,镇里似乎忽视了郑淑金的贡献,在经济建设开发旅游产业的潮流中,老人突然间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闲人。老伴不平,屡屡用凉水浇灭郑淑金参与村里事务的热情。所以,每当郑淑金向游客介绍箔竹的历史时,老伴都会干涉,竹棍,就成了老妪威胁郑淑金和警告游客的道具。

    离开箔竹的时候,郑淑金赶了过来,以温和的态度和谦卑的神情,委婉地向我们表达了歉疚之意。其实,知道了内情之后的我们对他充满了理解和同情,我们甚至想过,在旅游开发的过程中,应该让老人扮演一个顾问的角色,让一块燃烧的木炭,慢慢释放它最后的能量。

    公路的开通,将结束箔竹村六百多年的封闭历史,一个古村以一处旅游点的姿态现身,将是无法抗拒的时代宿命。在逐渐模糊的身份中,箔竹将加入开发的大合唱。再过一些时日,箔竹村石墙上那些具有文物意义的百年青苔,和岁月在古树上留下的皱纹,都有可能一夕间在游客的脚步中消失,文明的进入,是社会的进步,同时也是一个古老村庄的隐忧。如果城市膨胀,乡村隐退,大地的肌体中,将会注入同质化的兴奋剂。

    在义宁故乡45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九岭山脉褶皱中的箔竹是最具有特色和个性的村庄,当公路开通之后,我也会成为旅游队伍中的一个俗人,一个人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时候,我愿意再次看到乡土的灵魂,而不是城市那些雷同的面孔。

    明朝永乐年间那个率领家族辗转迁徙的郑氏先人的名字已经被漫长的时光湮埋了,成了后人考古发掘的汉字。作为旅游者,我的兴趣不在此处,我的目光镜头般扫过那些重叠无边的山岭,我想找到那条六百多年前的古道。

    郑氏先人迁徙九岭山中的时候,故乡这片45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还是明朝典籍上一个被称为“宁州”的地方,南昌府的马鞭再长,也未必能让它嘶鸣奋蹄。苍茫的群山,形成了一个村庄的个性特征。我在黄脆的《修水地名志》上寻找到一首描述的民谣:宁州山岭多,出门就爬坡,路上行人苦,全靠脚板磨。

    明成祖朱棣时代,苍茫的九岭山中是没有道路的,所有的道路,都在野兽的脚下。我们的汽车轮子,无法在二十一世纪的石头上同永乐年间的草鞋重叠和吻合,如今的平坦,已不能代替历史的崎岖和惊险,如果从生活的逻辑出发,我想,六百多年前郑氏先人的迁徙,在无路可寻的原始山林里,应该回避曲折,用最直的线条连接最近的目标。

    在常识和逻辑的推理中,我想,翻越眉毛山,应该是六百年前荥阳郑氏迁徙的一个重要选项。从眉毛山到箔竹,也许不是一条正确的路线,但绝对是一条有效的路线。六百多年前原始山林里的猛兽蛇虫和绝壁险阻,是如今走在约定俗成的平安道上的我们无法想象的。

    箔竹村,虽然地势高涨,但当我抬头的时候,眉毛山,却以一种珠穆朗玛峰的姿态,让我的呼吸感到了压迫。

    地球上所有的山岭,都以高度和植被作为它们共性的皮肤,而那些最能体现个性气质的形态、姿式、瀑布和嶙峋,却是一架山的肌肉和骨头。眉毛山早已不是一座野山,由于茶叶种植和森林管理的原因,多年前,就有一条公路攀附在它身上,我数次登上过眉毛山的峰顶,并在近天的高处以佛陀的慈悲俯视过脚下的众生,如今,当我在箔竹的屋场里仰视高山的时候,却无法认出这个多次亲近过的熟人。变换一个角度,常常让人类不辨了大山的真实面目。如果不是箔竹人的提示,我怎么都无法将眼前的高山同曾经熟悉的眉毛山联系起来。这是人类无法克服的局限,如同当年初次登上眉毛山,无数次的俯视和远眺,都粗心地忽视了脚下这个被称为箔竹的古老村庄。

    眉毛山至箔竹村,仅仅是人类眼中的落差,也是空间最近的直线距离。六百多年之后,我有理由相信,郑氏先人进入箔竹的路线,很有可能不是经过黄沙、茅田、李村曲折蜿蜒的山坳,而是直接翻越眉毛山的陡峭和险峻。农耕时代,所有的路都长在人的脚上,所有的距离,都被人的眼睛丈量。我们如今的目标,我们抵达目的地的方式,已经拒绝了古人的智慧,借助现代化的工具,遇山开路,逢水架桥,用科技的神通,将时间和空间玩于股掌之中。

    作于一个现代化的受益者,我无意贬低时代的进步和科技的发展,做一个农耕社会的遗老,并非我的本意,如果不是这条正在建设中的简易公路,我将无缘亲近闺中的箔竹。二十一世纪初叶的人类,谁都无法置身于现代化之外,在享受科学技术给我们带来极大便利的同时,我站在时代的门槛上,目睹现代化的火眼金睛,让一切物质都现出原形,连最隐秘包藏最深的人心,都在测谎仪面前一览无遗。所以,在九岭山脉的褶皱中隐居了六百多年的箔竹,也无可奈何地脱下了面纱,让我看到了一张脸的深沉与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