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梨下君子
“太子殿下,您快些下来吧,上面危险!”我攀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上往下看,开心的笑了,我就是要那些板着脸的侍卫和总是低着头的宫婢太监着急,看着他们在树下乱作一锅蚂蚁,本太子觉得甚是欣慰,从前我一惹事儿,他们就只会矮下身子在我面前乌压压地爬一地,让我觉得无甚乐趣,如今他们居然有了其他的动作,甚好,甚好。我寻了个舒适的树枝靠着,阖上眼不打算搭理他们。
“参见大皇子!”听见这声音,我忙往下瞧,恰好对上皇兄正往上看的眼。皇兄是个板正得有些刻板的人,他比那些个专门挑出来去教新人规矩的教习女官更懂得规矩,老实说,我有些怕他。
“皇兄……你也来这里赏花?”看见他微微眯起眼来,我顾不得斟酌,忙讨好地朝他笑道。
“太子是觉得太子太傅留下的课业太少了么?且容我去跟父皇禀报,就说太子殿下天资聪颖,太傅应增加些课时,方便太子殿下早日成才,为父皇分忧。”皇兄并未接我的话茬儿,只自顾自的朗声砸过来一道天雷,我瞧着底下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着实觉得面上有些过不去,倏尔想起父皇那冰湖面一样的脸,不由得双眼发酸,抽泣起来:“皇兄,你背后告状,乃是,乃是小人作为,枉为大丈夫!”言罢,我把抓着树枝的手一松,直指皇兄的鼻子,已然顾不得夫子教导的所谓“兄友弟恭”。
这一松,再搭配上脚下的一滑,甚是不妙,我一惊,全然顾不得擦去脸上的男儿泪,只待着往树下狠狠一砸,然后躺个十天半个月。而后,只听耳边一声闷哼,我觉着砸在了一个比地面更柔软些的物什上,然后两眼一黑便无甚知觉了。
这件事的结果是,皇兄在床上替我躺了十天半个月,我被父皇罚着面壁思过了一个月。
起先我觉着委实对不住皇兄,合计着去找皇兄说说软话,可是坐在永昭宫里瞧着皇兄躺在床上,吃着水灵灵的葡萄,喝着母后亲赐的莲子粥,顿觉皇兄狡诈,此番实乃是“塞翁失马”,我捶胸鼓足,好不后悔。
“太子不必歉疚,为兄过些时日便又能下地行走了,此等小疾切莫挂在心上。”皇兄许是瞧着我神色不对,忙开口缓和尴尬,我只盯着水灵灵的大葡萄,不愿搭话。
许是皇兄觉着利用我来换得清闲,对我不住,日后父皇赏赐的西域水晶葡萄总有一份是送往我宫中的,我甚是欣慰,皇兄果然还是君子,此番小人作为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罢了。也罢,也罢,我堂堂大昌太子殿下,怎么能如此小肚鸡肠呢?我打算暂且不与皇兄计较,谁让我们是亲兄弟?
二、荞麦饼子
我一向不喜柔软娇弱的春日,不禁悄悄叹一句:“春日漫漫,春困难消受。”低头恨不能在宣纸上瞧出一朵柳絮来。我私认为太傅迂腐,时时秉承古训,曰:“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故而时常让我抄书,每每到月约树梢头才得停笔。又曰:“温故而知新。”一本《国策》已倒背如流仍让我时常翻看,偶尔抽查,我深觉不胜厌烦。今日不知太傅又要拿甚古训来教导我,思虑片刻,我忽觉太阳穴处似战鼓擂擂,跳跃得甚是欢脱。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抬眼瞧见父皇身边的近侍乐福匆匆进来俯身道:“殿下,今日万岁特许众位皇子出宫体察民情,是以身为一国储君,应顺应万岁苦心,万岁特着老奴前来请殿下出宫与民同乐。”
京城迎来又一个翠柳繁花的时节,不乏热闹,我瞧着身后一干乔装过的侍卫,胸中郁结,这哪是微服私访,倒像是宫女清秋讲的故事里纨绔子弟上街恃强凌弱。
东瞧瞧,西看看,正百无聊赖中我看见众位兄弟,一溜儿的在街边小摊上吵吵嚷嚷,我异常欣喜,抬脚正要跑去同他们挤在一块儿。
“咳、咳。”乐福突然咳了两下,我不解的抬头望向他,顺带的,瞧见了站在他身边那位唇红齿白的言官。遂收回脚,酝酿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姿势堪堪迈出了左脚。
母后常常将一句话挂在嘴边:“身为一国储君,就应当与其他皇子不同,日常作息总是要有个体统才对。”故而我时常自己拿捏自己,然后再被身边的一堆人拿捏。诚然就今日而言,我对自己拿捏得不够到位,仍需再敲打敲打。
众位兄弟瞧见我过来,瞬间束手束脚,唯有皇兄朝着我笑了笑,妥帖和善。
“阿爀,不若你与我们几个一道逛逛?”皇兄边给元灲、元炎、元熐买吃食边同我搭话,黄灿灿的饼子,瞧不出是什么五谷杂粮,也不知能不能入口,我也有些跃跃欲试,可我是太子,心中要装着天下策,而不是民间食。于是我侧过头,假装不感兴趣。
“诺,尝尝这个饼子,商贩说这是常州荞麦饼,用火烤的,味道香甜。”皇兄转手递给我一个饼子,我板着脸看向乐福,乐福接过去掰了一块儿尝了尝方才递给我。我严肃地浅尝了一口,那个饼子香软可口,竟比御厨做的花生酥还要可口上几分,不觉将一整个都吃完了。
“这个饼子阿爀吃着可还觉得满意?”皇兄牵着元熐走在一侧,笑意盈盈的与我搭话,今日的皇兄与宫里的皇兄不大相同,似乎缺了些周正,多了些暖软。
“甚好。”我绷着脸目视前方答道。
“阿爀,在外面不必如此拘束,左右母亲和老师瞧不见,放松些好。”皇兄抬手拍拍我的肩,接着说了这么一句,惹得旁边的乐福直咳嗽。我不禁有些怔愣,无他,只因记事至今提醒我谨记礼法的大有人在,让我莫要拘束的,仅皇兄一人。时时告诫自己不可忘形,差点忘记了圣人也是从黄口而来,总归是天真过那么些岁月的罢。
皇兄这句话深得我心,抬首向前走之时我不禁多了几分怡然。皇兄见我如此,露出疑似欣慰的表情。我才恍然大悟,缘是皇兄自己懒得拘束,故而说些话来拉我下水,我捏了捏扇子,盖棺定论:皇兄此人,甚是狡猾。
三、长鎏之变
兆和二十九年,父皇病重,急招众皇子及大臣秘密集会于宣政殿。
我与众手足俯跪于地,不知怎的突觉内心惶惶,起身后侧眼望向皇兄,见他一如既往的板正,笔直地站立在人群中,如松如柏,顿觉一口污浊沉入丹田,然后烟消云散。
父皇的声音已呈破碎之态:“龙生九子,朕,自觉无愧祖上。众子才能各有千秋,然,天下大业,朕觉交于太子手中实乃天命所归,不敢有违。故,朕特请诸位爱卿作证,待朕长眠地下之时,由仲子接位,众子与爱卿务必佐之。”
“儿臣(臣)遵旨!”在一片衣物窸窣声中我不胜茫然,天下啊,此刻是真的交于我手了罢,颓然跪地,戚戚
然不知所措。
“陛下归西!”乐福突然悲鸣一声,随即大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啜泣,我亦潸然泪下。
年记:
兆和二十九年,先帝驾崩,太子元爀继位,改国号金锦,年号裕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坐在金殿之上,接受众臣朝拜,我,成为了一代帝王。
昨日,我还在长鎏宫侍疾,不是圣上,不敢万岁,只敢兢兢业业的为人子,为人兄弟,做好表率,不敢有片刻懈怠。此刻我却站在这天下的最高处,脚下匍匐的,个个儿皆是人中翘楚。
比如,我四弟,元炎。
深夜,宣政殿中,暗卫跪地朝我道:“主上,韩王殿下最近不大安稳。”
“如何?”我不愿深究,却也不得不面对。
“韩王在府中秘密召见御史马林、兵部尚书罗思明、都尉韩启云等人。并在府中集资,秘密向邻国购买了一批兵器。”暗卫边说边呈上密条。
“朕让你传给大将军和祁王的口谕是否传到?”我看着密信,胸中郁结,我的四弟,终是要与我背道而驰了吗?
子夜,我莫名的烦躁不安,辗转反侧。
寅时,窗外刀剑争鸣,乎有人山呼:“活捉韩王!”我知时机成熟,起身提起龙泉剑携宫内影卫推殿门而出。
火光通天,势如白昼,羽林卫将皇弟众人团团围住,皇弟满面血光,举剑做困兽之斗,我冲入重围,举剑斩下都尉韩启云的头颅,心内悲恸:“元炎,你大势已去,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皇弟回首望向我,目光颓然,长剑“哐当”摔在地上,兵败如山倒。
一干护卫上前擒住元炎,我看着昔日的手足,只觉困意袭来,只想快快回宫就寝,于是头也没回的吩咐了一句:“今夜逆贼除韩王外,其余人,就地正法!”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杀声,四周是深入骨髓的寒意,我终于明白,父皇生前所说的那句——“最苦莫过,不若天宫琼楼,却百年孤独。”
年记:
裕瑞四年,韩王举兵谋反未果,全部亲信于长鎏宫门行刑,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同年秋,武帝将韩王剔出族谱,赐名——彘受,流放八千里,族人子弟永不得返京。
史称——长鎏之变。
深秋,我与皇兄站于城墙之上,目送彘受离京,我紧握袖剑,心内,似缺了一角,疼痛难忍。
皇兄忽然道:“皇上,回罢。深秋寒冷,目送千里,不若就此别过。”
我颔首,往回走,宫道冗长,宫墙高深,我却没半分后悔,天下大任乃朕之责任,不可推卸,不容侵犯!
四、金戈铁马
我神清气爽的乘马率军,务必要亲自击退夷狄,叫他们不敢再犯我边界!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犹记得出征前夕在校场,皇兄仿若言官上身一般,声色厉俱却也语重心长:“皇上,您九五之尊,何须亲自征战劳累,如今天下动荡,您不韬光养晦,却要意气用事,如此英雄气短,民之不幸矣!”
“皇兄莫急,国之刚立,朕根基不稳,民心惶惶,适逢边疆动乱,内忧外患,朕亲自出征,众军振奋,既可笼络人心,又可亲排外患,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我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皇上所言不无道理,,然臣一人出征,也可一石二鸟。陛下若执意涉险,置朝纲于何地?!”皇兄更进一步,目光灼灼。
“皇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边界一患,已缠绵多时,古来征战,劳民伤财,故此一役,我必要旗开得胜!”我掷地有声。
“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兄撩袍跪地。
“皇兄,朕意已决!国,亦不可日日不宁!”我上前扶起皇兄。
“好,好,好,阿爀,你要这天下太平,我便与你同去!同去,同归!”皇兄握住我的手道。
此刻我侧脸望向身侧枣红驹上的皇兄,内心的澎湃张牙舞爪地汹涌而出,似有利剑脱鞘而出,瑟瑟而鸣。
边塞,大风趟平大片大片的草,刀光剑影,杀声四起,我举着长枪杀红了眼。对面黑骑上的草原首领格达宁挥袍擦去脸上的血迹,抖着大胡子冲我怒吼:“你我再战!我草原骑士,绝不会在马背上吃败仗!”
“好!”我举枪迎了上去。
我二人斗得酣畅淋漓,如若不是敌对,我甚是欣赏格达宁的武艺,力量雄厚,坚若磐石,假使为我所用,必能使要塞固若金汤!
我终是寻着了他的破绽,一枪挑落了他的大刀,他调转马头冲向树林,我已失尽耐心,对他的项上人头势在必得!于是拍马急追,全然不顾皇兄在身后的劝阻,尾随他一头扎进了树林里。
格达宁乘马逃得利索,我穷追不舍,直至一片空地,他忽然调转马头停了下来,一根绊马索刷的一下从草里弹起,我只得弃马一跃落在空地,心中一顿:“此中有诈!”想要掉头往回赶却也是来不及了,我望向格达宁的方向,只见他策马朝我奔来,倨傲地叫嚣着:“大昌的王,你我胜负已分,可有遗言?!”我欲往后退,却见数个手持弓箭的草原士兵从树丛里涌出。
我知已无路可退,挥臂将长枪掷向格达宁,他正俯冲向我,一时未查被长枪生生贯穿了左肩,他恼羞成怒,夺过身边士兵的弓箭拍马上前拉弓朝着我射了一箭,我急忙躬身堪堪躲过那支羽箭,倏尔,电光火石之间,左胸被利刃贯穿,一力推得我急急退了数步,我垂首瞧见我的左胸嵌着一支箭,羽毛甚是光滑,就是箭身略微粗糙了些。
“阿爀!”恍惚中我听见皇兄的声音,竟夹杂着少有的急躁,复欲回头瞧瞧,却动弹不得,疼痛袭来,颅中却倍觉清晰,我,大限将至……
我是被一干人的哭声吵醒的,张眼便瞧见皇兄举袖拭泪,我知我该说些什么,奈何浑身无力,故张口道:“皇兄……”。复又觉得这个称呼不合我心意,换了换方道:“大哥。”
“阿爀。”
“朕知,这一生唯你真心待我,我去之后,万里河山还要麻烦皇兄照看,我知因我顽劣每每让皇兄头痛,此番,此番又要麻烦皇兄了……”我有些使不上力,欲要再说些什么,却连张张口的力气都失尽了。
“阿爀,说好同去同归,你却罔顾君子信诺,叫我如何助你?!如何,助你……”我与皇兄一处这么多年,头一次瞧见他哭得像个孩童,却是在我挣扎之际,顿觉心中潮湿,一串冰凉争先恐后地从我眼中溢出,不受控制……
五、尾声
在一片恸哭声中,我恍恍惚惚中似乎回到了少年时代,正值春冬交接之际,乍暖还寒,大抵是皇兄刚刚受封祁王,遂在他的新府邸中置酒宴请我与众位兄弟姐妹。
长姐朝颜携同二妹灼
华、小妹宝霓及一众丫鬟婆子在花园的池塘边吵嚷着要钓鱼,闹得池子上的薄冰也平添了几许温热。众手足在池边小亭里温酒谈天,天南海北的胡扯,竟也生出些寻常百姓家的味道,端端让人生出些对红尘的贪慕来。我不知怎的,多饮了几杯酒水,颅中燥热,起身退出亭子往水榭里走,回廊曲曲折折,我脚步不稳,险些扑倒在地,一只手伸过来堪堪牵住我的左肘,一侧身便瞧见皇兄温文尔雅的脸。
“太子,水榭小廊曲折,你又饮了些酒,怎么也不差人陪着过来?”皇兄皱着眉,边搀着我往前走边道。
“时时让他们作陪,他们没有厌倦,我倒有些不耐了,况且,况且我又没醉得看不清路,随意些罢。”我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只愤愤答道。
“阿爀可是心中有事?”皇兄的声音中似有笑意,少了方才的责备,随风吹入耳中时平添了几许暖意。
“无。”我侧脸看向池塘那边的诸位姐妹,心中郁结,却并不打算推心置腹,母后说过,轻易让人窥得你心中所想,是为愚钝。
“阿爀,此时此刻,我只是你的兄长。”皇兄似乎明白我的顾虑,同我一道站在水榭里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顿觉一色融融春意流入肺脾。也罢,左右没有旁的人,我将憋着的那口气叹了出来,斟酌着说了句:“皇兄,太子之位,觊觎的人多,可我却不想要,何不让给旁的人呢?我瞧着皇兄就不错。”
“何出此言?”皇兄声音平淡,无甚波澜,倒教我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无他,储君之位左右不过是日后继承父皇之位,诸位手足同为父皇子嗣,谁人继承不都一样?这些年我活得委屈,过得战战兢兢,时刻要被旁的人用三观五德拘束,委实不明白,所谓帝王之道,孤家寡人的有何好处?我,真是累了。”我索性借着酒意将郁结掏出来摊在皇兄面前,我琢磨着要是我的提议正中皇兄下怀,那我就解脱了。
“阿爀,我且问你,为何父皇立你为储?”皇兄问。
“不知,大抵是母后的缘由。”我答。
“诚然,母后的原因居多,可你是否考虑过你身后的宗亲?你若退居不上,他们多年的经营,又该置于何地?”皇兄接着问。
“我……”我打不上话来。
“你可还记得兆和五年,你我同去利州赈灾时你同我说过的话?”皇兄又问。
“记得,我……”我忙答。
“你说,天下之大,百姓之众,为君者,当以百姓安居乐业为己任,若你为君,你定倾尽全力,造太平盛世,免百姓颠沛!”皇兄似有些激动,竟掷地有声,颇有言官的风范,“从前我以为你不过顽劣些,左右是个有担当的储君,知晓天下大事实乃己任,而非随你心性而定,如今你这番话倒让我不免要拿你同宝霓相提并论,你竟同她一般心性,只知脚下路,不看前方树,我委实瞧不起你!”
皇兄难得的愤怒倒教我无言以对,我从未将天下大任置于肩上,遑论付诸行动去承担,皇兄这番话倒提醒了我,黎民百姓,乃是我的责任啊!左思右想,酒醒了大半,斟酌半晌我躬身朝皇兄一揖:“皇兄,我方才那番话,你权且当做醉话罢,我,仍是兆和五年的那个我。”
“太子酒醒了罢?我们回亭中去吧。”皇兄甩了甩袖子,先行一步,声音已不复方才的激愤。
后来呢?哦,皇兄仍是祁王,而我,登上大宝。再后来呢?脑中一片混沌,我有些乏了,且让我躺一会儿罢,左右,有皇兄守着,朕,很是安心。
六、祁王记事
有生之年,我祁王府上下永为元爀效忠。
这是我受封祁王时默默在心里发的誓。我自认为,对于这句话,我一直在付诸行动,并未有片刻懈怠。
吾弟元爀,刚出生就受封太子,我随母妃去瞧他,皱巴巴的一个娃娃包在绒绒的锦被里,我忍不住伸手去捏捏他,不知怎的睡得沉沉的他忽然睁眼看着我,乌溜溜的大眼眨巴眨巴地望向我,我的心瞬间就柔软了起来,接着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响彻凤栖宫,我不知所措,皇后娘娘和父皇都笑了,母妃拉住发愣的我也笑了:“太子殿下声音洪亮,日后必是惊才绝艳的人才,妾在这里先恭喜陛下和娘娘了。”
我并不觉元爀如何惊才绝艳,我只知,吾弟元爀,乃是一个不爱圣贤书偏爱上房梁的孩子罢了。
兆和九年,元爀还未有自己的太傅,皇后便将他送入国子监,我站在廊下瞧见一总角小儿着太子常服,身后仅有两名小太监跟随。许是衣衫厚重,他走起来颇为吃力,头发在头上团成两个小包,甚是讨喜。见他走到廊里,我忙背起手,站如松,只因着昨日母妃提醒我,太子入国子监,我身为兄长,须以身作则,万万不可叫太子沾染半分不好的习气。
“太子殿下。”我躬身向他行了一个板正的礼。
“皇兄不必多礼。”他开口,喘着气道,似斟酌了一番,复向后面两人道:“你二人且送到这里罢,本宫与皇兄同去。”
他转身瞧着二人领命远去,转头朝着我笑了笑,眼珠滴溜一转,语气间颇有些讨好的意味:“皇兄,国子监有甚乐趣,不若咱们去竹园瞧瞧?昨日我听元灲说温泉旁植活的那片姚黄魏紫开得甚是欢欣。”
我不动声色的想了想母妃耳提面命的话,于是道:“太子殿下,我听闻竹园难得招这么次花仙降临,父皇母后正宴请群臣,你我二人去了,整好可以领一顿竹板肉丝尝尝,我以为,甚是不妥。”说完,我不忍瞧见他瞬间委顿下去的神色,忙转身向前走:“还是随我一道去见见太傅罢。”
一转眼白驹就掀去了无数年,我抬头望向金碧辉煌中的那个少年人,略略叹了口气,新帝登基,根基未稳,明明是该马蹄踏落花潇洒少年游的年纪,却因着泱泱江山,整日愁眉不展,我瞧着暗暗着急,却是无可奈何。
年记:
裕瑞十五年,边关突变,皇帝身先士卒,御驾亲征,祁王随侍左右。
裕瑞十六年,帝军遭遇突袭,帝中箭,崩,享年二十又九,谥号武睿。
同年秋,祁王率军强力镇压,夷狄归顺,班师回朝,拥武睿帝长子启源为帝,国号圣光。
……
我站在帝王埋骨处,端一碟去皮的西域葡萄放于墓前,犹想起最后一次面圣,在边关的大帐里,统帅将领跪了一地,吾弟独独唤我上前:“皇兄,大哥,朕知这一生唯你真心待我,我去之后,万里河山还要麻烦皇兄照看,我知因我顽劣每每让皇兄头痛,此番,此番又要麻烦皇兄了……”而后我看着他眼中的清明一丝丝流走直至分毫未剩。
秋雨纷飞,我走出帝陵,恍惚中似乎看见一个孩
童,明明是上门道歉,眼中却无半分悔改,只一个劲儿盯着我桌上的葡萄,那时我便知晓,只要他要,无论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双手奉上。